卿卿我我缘是真 打打闹闹又一春
 
 

【楼诚】十五岁

愿青年人永远在革命,愿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谨以此文敬献五四运动100周年。


Warning:字数5000+;夹带私货(主要体现为安排明楼和我校友结识);作者的逻辑思维能力、历史素养、笔力皆不足。


00

 

1939年5月4日,明楼和明诚自法国巴黎启程,踏上回国的路。

 

飞机上,明楼问明诚:“你还记得,你十五岁那年,我们在后院打羽毛球,休息的时候你问了我什么问题吗?”

明诚垂着眼睛,腼腆地笑了一下:“虽然是很小的事,可我确实清楚地记得。我当时问,大哥十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那你还记得我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吗?”

“当然记得,那可是大哥第一次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有回答吗?”明楼挑眉。

“大哥笑着摇头,说不记得了。可是我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你是记得的,甚至是历历在目的。现在想来,也许那就是回答。”明诚直直地看着明楼的眼睛。

明楼赞赏有加地点点头:“你还真是个过慧之人。不过,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再回答你一次吗?”

明楼的身体微微向明诚倾转,真挚又亲切,叫人无法拒绝——不过明诚本来也没想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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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19年,明楼十五岁。那年,他恨极了自己——一是为自己太过年轻,二是为自己身在上海。

 

5月1日,英国代表以和会所定解决山东问题办法通知中国代表。消息传到明楼耳朵里的时候,他正盯着贴在课桌上的纸条发呆,纸条上是他用钢笔摘抄的陈独秀《敬告青年》中的话——

“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教室外的走廊,有人一路跑一路喊着关于山东问题的最后裁决,跑了一趟又跑一趟,喊了一遍再喊一遍,直到整个澄衷学堂的人都听到这个消息。讲台上的老师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明楼愣了几秒冲出教室,追上喊话的人,拎起那人的领子:

“什么?你怎么知道?哪里来的消息?可靠吗?”

明楼正在变声,音色已经逐渐变得低沉。惊讶和愤怒在他的喉咙里翻滚,灼烧着他的神经。

那人被明楼吓得不轻,张着嘴说不出话。明楼放开他,转身跑出学校。

 

2月13日日华纱厂工人罢工,2月23日旅法归国华工代表吁请严禁米粮出口,4月19日兴发荣铁厂工人罢工……上海的工人运动此起彼伏。一段时间以来,明锐东一直密切关注工厂的情况,频繁往明家的各个工厂跑。

明楼早上出门前关心了一句父亲的工作,明锐东说要去陆家嘴。于是明楼疯了似地往明家在陆家嘴的纱厂跑。五月初上海的天气,足够让狂奔的明楼大汗淋漓,可他没有停下。他想起四月份看到的章宗祥在东京车站被中国留学生包围痛骂的报道,想起新闻图片中那辆被写有“卖国贼”、“祸国”、“矿山铁道尽断送外人”字样的白旗完全覆盖的汽车,忍不住抽了自己两个巴掌——明楼啊明楼,你白长了一双眼睛、一颗脑袋,如此明显的形势你竟视而不见,听到这结果还如此惊讶,你真是迟钝至极,羞愧何当!

明楼一刻不停地冲进工厂,一步三级地上楼,一直冲到明锐东的办公桌前。

明锐东正坐在办公桌另一端的皮椅上,靠着椅背,合着眼睛,缓缓开口。

“明楼,你来了。”

明楼突然反应过来,爸爸今天来陆家嘴,其实是来等他的。他双手扶着膝盖,喘着粗气,终于感觉到一路跑来的疲惫。

明锐东睁开眼睛,站起来,绕过桌子,摸了摸明楼的头:“别着急。”

 

父子二人相对而立,直到明楼把气喘匀。明锐东拿起桌上的一张纸,递给明楼:“看看这个。”

“三四月间上海报界接王正廷专使自巴黎来电云:‘吾辈提议于和会者,主张废止二十一款及其他密约不遗余力,推测日本之伎俩仅有二途:曰引诱,曰用武,然皆与正谊公道相违,必不出此。但吾国人中有因私利而让步者,其事与商人违法贬卖者无异,此实卖国之徒也。所望全国舆论对于该卖国贼群起而攻之,然后我辈在此乃能有讨论取消该条件之余也。’此电文既披露于各报,于是群情忿怒如触汤火,谓;‘果有是人者,真秦桧再生于今日,李完用复出乎中土矣!’”

明楼读罢,垂头丧气,声音颤抖起来:“原来今日之结果早就可以预见,这些报道直白至此,我一一读过,却也仅是读过、怒过、咒骂过,全然没有理会事件走向,我真是愚笨!”他站着不动,可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在捶胸顿足。

明锐东实在欣赏这样的明楼,他了解他的儿子,他看得出明楼自责背后的那些理想和抱负。他把手按在明楼的肩膀上:“坚持下去,明楼,你会做到的,只要你愿意。从今天起,我的书你都可以看,没有禁忌;你也可以做任何你认为正确的事情,但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当然,有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还有你的姐姐。”

明楼抬起头看着明锐东,眼底有泪,泪里是光。

 

那是明楼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力可以更加旺盛。他觉得自己像一棵爬山虎,扎根于中国上海,沿着父亲和姐姐的脊梁攀援而上。他甚至想,也许有一天,他也会成为某一个人的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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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明楼十四岁那年的暑假,他跟随老家在北京的同学北上,在中国最后的皇城里住了一个月。

最初半个月,他天天上街,听着各行各业的叫卖,对照着平日在家耳濡目染的“商业知识”,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计算起成本与盈利来。一天傍晚,他返回同学家,正碰到一位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数理部念书的青年在家里做客,明楼便捉住他请教起来。明楼一本正经地称呼青年为“匡兄”,青年反过来打趣明楼是“明兄”,二人畅谈一晚,还嫌话没有说够。于是剩下的半个月,明楼每天都去找这位“老师”猛补数学,遇到二人都不会的,再一起跑去请教别人。那位青年笑他傻,放假就放假,怎么越学越起劲。

回到上海之后,明楼仍然保持着与这位青年的联系,月月通信,大多是谈数学上和经济上的问题,偶然也谈到内政外交和各地的学生运动。

 

5月3日,明楼收到匡兄的来信。

“明楼吾友,无暇问候。今日惊闻巴黎和会拒绝中国要求,北京大学学生代表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三日举行全体学生临时大会,届时我将参与。风雨飘摇,民族危亡,一场真正之革命,自我辈起。匡兄互生于五月一日。”

 

明楼收到信就跳起来,恨不得立刻飞去北京投身运动。他跑去找明锐东,问父亲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如果你决定要去北京,那也很好,但尽量找人同行。不过我相信,很快上海也会需要你们。”

明锐东说得无比平静,可最后一句让明楼醍醐灌顶。他立刻写信答复匡互生:“我代表上海全体学生声援你们的行动,而我们也一定会有所动作。”这话说得他自己都想笑,他哪里能代表得了上海全体学生,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把信寄出——这就是上海学生的声音,这就是雷霆万钧的力量。

 

那段时间,明楼买了所有能买到的报纸,看了所有能接触到的电报,遥远地参与了那场重要的运动,同呼吸、共命运。

5月3日,一个晴朗、大风的星期六。在会上,学生们决定把原定于5月7日国民大会上的行动提前至5月4日,到哪一个卖国贼的家里就在哪里动手,能打倒一个卖国贼就是好的。

5月4日,鲁迅用一个字形容了那天的天气——昙。浓云密布。早上8点,已有几千学生穿过满城柳絮、穿过胡同里泛绿的香椿树和绽放的洋槐花,来到天安门前。

明楼闭起眼睛,想象蔡元培站在北大校门前装模做样地阻拦学生游行,想象谢绍敏那件写着“还我青岛”血字的衣服在空中飘荡,想象天安门广场人潮如涌,想象匡互生砸烂窗户跳进赵家楼,想象曹汝霖的父亲、妻妾在黑烟和火光中夺门而逃……

明楼睁开眼睛,明锐东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

“原来,这就是革命吗?”

“不知道。你要自己去听、去看、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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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自北京三十二名学生被捕之后,5月5日早晨,北京多所学校学生相约罢课,津沪各地函电交驰,报道后续情况、要求释放学生、反对解散大学。

 

5月7日早晨,明楼站在街边读《申报》,上面载有一篇《各学校电北京政府》。

文章前半篇是一些“前赴后继,以昭正义”的慷慨陈词,当然也有对北京学界“稍越法纪,然迫于义情,情有可原”的评论。读到后半篇,明楼忍不住轻轻念出声音:“上海南洋公学、圣约翰大学、复旦大学、大同学院……”他一边念一边在列出的33所学校中找澄衷中学的名字。念到第17所,刚好一半,正是澄衷中学。他飞速读完后面学校的名字,重重地念:“全体学生同叩。”

澄衷中学明楼同叩。他这样想着,合起报纸,走去西门外体育场,参加国民大会。

 

这一天,上海各界多停业一日,其中也包括明氏。明锐东以团体代表的身份参与了国民大会,站在台侧,用眼睛寻找明镜和明楼。人近半百,他第一次知道二万人站在同一处是怎样的场景。他找得眼疼,索性放弃。

明楼和明镜站在人群之间,拿着小旗,和人们一起挥舞。他们站得靠后,在一片嘈杂声中努力听清台上的演说。演说持续一个小时,当中几次明镜忍不住掩着嘴哭泣,或悲或愤。已经长得比明镜高的明楼,始终搂紧姐姐的肩膀,站得笔直。

演说结束,他们按照决定游行,一路上秩序整齐,荷枪实弹的印捕并无用武之地。队伍行至法租界时,主席等人与法界官吏交涉了一阵。明楼随着队伍停下来,越过众人的头顶,看到明家门前那棵高高的树,他知道那棵树上有至少三个鸟巢。明楼惊觉他与那棵树之间的距离竟然变得如此遥远,他环视自己周围的人,人们安静地愤怒着,隔在他和他的家之间。

“姐姐,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回家,你说隔着我们的,会不会正是一整个动荡的中国。”明楼看着明镜,可他的眼睛没有焦点。

“说什么呢,家就是家,哪有什么能不能回的。有爸爸妈妈,有姐姐,你就有家。快走快走。”

人群获准通行,明镜牵起明楼的手,继续走向德国总会。

 

同日,明锐东告知明楼,上海商业公团联合会已致电北京政府和巴黎中国使馆,力主“坚持直接归还青岛到底”、对误国卖国者“按律严惩,与众共弃”、释放爱国学生使其照常上课,表示“本团愿为后盾”。

电文的遣词造句,都是明楼这个年纪的人便可写出来的,然而明楼觉得感动。他已经太清楚,这字里行间的骨气绝不是人人都有,即便署了名字,也不能代表联合会中的每个人都是如此坚定不移。

战争,或是战斗,从来都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明楼长叹。

 

一瞬间,明楼有点恍惚,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这样振奋人心的事,会让他突然患得患失。

直到几年之后,他读到鲁迅先生的《墓碣文》,里面有两句:“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他才恍然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的感受,大抵就是这般。

其实要说这诗,后面还讲“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明楼对这一句深以为然,这感受是后来明诚给他的。而至于明楼在“毒蛇”和“毒蜂”中选了“毒蛇”做自己的代号,也是和这诗有关的。不过那些又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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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令人震怒的消息还在不断地传进明楼的耳朵。

 

5月9日,上海总商会发出亲日卖国的电文,上海商业公团联合会发函总商会质问。一连几天,明楼没有见过明锐东。但是明楼知道明锐东没有走远,他在报纸上对总商会抨击文章的署名中,在国民大会请罢斥上海总商会会长的文件的签字里。明锐东什么都不说,明楼却能清晰地听到他的话,他说:“明楼,我们一起战斗。”

 

同日,蔡元培校长被迫出京,这消息几乎把明楼的愤怒推上顶点——蔡元培之于明楼,是虽未谋面的真正老师,明楼对蔡先生一向是同父亲一样地爱戴和敬重的。

明楼所有的冷静瞬间土崩瓦解,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嘴里没有一刻是闲下来的,都是在骂劝蔡出京的“某君”。整整一个下午,明楼骂光了脑子里所有的词句,用尽了一切学过的修辞,终于坐下来。

 

5月11日,上海学生联合会成立,“期用切实方法,挽救危亡”。澄衷中学出席了学联组建过程中的第二次预备会,参会代表代明楼转交了书信一封。这信后来删删改改,写成宣言,于15日发出——

“……夫蔡先生去则大学虽存犹死,大学死,则从此中国之学术思想尽入一二有权威者掌握之中,而学界前途遂堕于万劫不复之境……今与政府约,请自今日始,于一星期内作正当明确之表示,维持蔡校长之地位与大学之尊严……”

 

5月14日,京津学生代表团到沪。16日,在上海报界欢迎学生代表的茶话会结束后,明楼见到了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的代表张明纲。张明纲转交给明楼一封信,信封上用钢笔写着“明兄亲启”。

5月26日,上海学生举行总罢课,计六十余校,约二万余人。参与游行的有52所学校,明楼走在澄衷中学的最前列。

接下来的几个月,上海的工人罢工运动一场接着一场,明锐东总有办法不动声色地挺过去。明镜在罢课的日子里,默不作声地替父亲打理好简单的事,帮妈妈照顾好一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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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二十年前,我的十五岁,是顿悟和觉醒,是抗议和战斗,是与朋友在罢课中学习,是和家人在风雨里取暖。我是与五四运动有关系的人,我可以这么说一句吧。不过要说遗憾,总是有的。匡兄1922年到了上海,在上海中国公学教书,后来就定居下来,我们却没有见一面。六年前他病逝,我站在他的碑前,想起十四岁那年北平一别,竟然就是最后一面。”

明楼笑着,讲完这段故事。

 

明诚始终握着明楼的手。

“大哥,匡互生的信写了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明楼的语气极其轻松。

“有什么……不方便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写的是‘我代表北京全体学生感谢你代表上海全体学生声援我们’。”

明楼和明诚同时笑起来。

 

飞机落地前,明诚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那一年,六岁的明诚站在街边,手里提着刚买的面条,看着浩浩荡荡的罢课游行。有那样一支队伍,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穿着一身灰色长衫,领口和后背都被汗打湿。明诚注视着那人从自己身边走过,突然觉得他一定又累又饿,如果能回家吃一碗面条,那该多好。

 

飞机停稳,明诚走在明楼身后,他看着明楼的背影,在心里问:“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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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二十年过去,那个当年在五四的洪流中濯缨的青年,已经长成一道天梯,如父如姊。1939年5月4日,他握着另一个青年的手,终于回到这片东方的土地上,回到他们的战场。

正如明楼在二十年前,他十五岁时所说,横亘在他们和家之间的,正是一整个动荡的中国。

 

 

 

 

 

 

*愿青年人永远在革命,愿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特此敬献,五四运动100周年。

 

*参考文献:

1.上海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五四运动在上海史料选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

2.杨亮功、蔡晓舟《五四——第一本五四运动史料》,传记文学出版社(中国台湾),中华民国七十一年再版

3.叶曙明《重返五四现场》,九州出版社,2015年版

4.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海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解放前的上海学校》,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X.文中涉及的资料文本略有繁杂,恕作者此次不做网页链接。

04 May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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